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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每到家家戶戶大鍋里地攪動起熱火噴香的臘八飯時,新年的氣息便隨熱熱鬧鬧的人流摩肩接踵將臨了。
我們這些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就早早地沉浸在新年臨近前那忙碌而歡快的氣氛之中。
當(dāng)生產(chǎn)隊會計將年終分紅公布表張貼出來之后,目不識丁的父親就指使我這個家中唯一的“識文家”快去看看我家是余支還是超支了?當(dāng)然,每回我都興高采烈的蹦著回家告知父母:今年咱家又能分得三百或五百元呢!不管分幾百,總算年年都沒白出汗。
晚上,全家人坐在熱炕上,我們眼巴巴地看著父母如數(shù)家珍般地翻來覆去的點著那拾元、伍元的鈔票,然后用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盒子裝裹好了,再由父親上樓藏起來,始終都沒聽說將給這誘人的票子派上什么用場,更別提給我們過買什么衣服、鞋帽,還有鞭炮會不會因收入的增長而從去年的二百頭變成三百頭或者四百頭。往后的這段日子,生產(chǎn)隊便隔三岔五的不是分調(diào)料就是分大棗、核桃、水果糖、大米之類的,這些東西當(dāng)時對我們來說幾乎都是罕見的奢侈品。
要說最勾人心的還要數(shù)分油這天,一個大早,脆亮的鐘聲響過之后,人們不用招喚就蜂涌而至,生產(chǎn)隊庫房門口已排出一條由瓦罐、鐵壺、玻璃大瓶和洋瓷盆子連接成的長龍,男女老幼闔家出動,跟逛廟會似的。一邊興致勃勃的談?wù)撽P(guān)于年的話題,一邊支棱著耳朵等待會計點自家戶主的名字,眼巴巴的瞅著那黃澄澄、亮晶晶的油哇,從大鐵桶的圓口口往外汨汨地冒騰,我仿佛聞到油餅、油炸饃那浸入腸胃的綿香。大半年斷了油根的瓶兒罐兒在盛飽油后,隨主人樂顛樂顛的腳步,在主人的手中傲氣十足地搖頭晃腦、大不咧咧,惹得還未分到油的人眼發(fā)熱,口生津,心里貓抓樣的急迫,恨不能今晚炸上他一鍋油餅美美地解個饞。
那月二十,大人們開始大動干戈翻箱倒柜的打掃屋子。我也在父母的指使下,同大孩子一起去渭河岸腳下掏白土,回來后再把白土球敲碎放入大鐵盆內(nèi)用水泡濾成白色料漿。父親則用笤帚蘸著白料漿將屋里屋外統(tǒng)統(tǒng)地粉刷一遍,豁然間,房子亮堂了許多,寬敞了許多。
終于等到了臘月二十三祭灶,祭過灶王爺,一家人便開始分工,大家進入興奮的忙碌之中。
其實,在農(nóng)村迎新年的準備程序中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殺豬,臘月二十四一大早殺豬匠(屠夫)就進了門,先是在男主人的陪同下坐在熱炕上吃一碗熱飯,吸一鍋旱煙,期間,家里其他人已將殺豬需用的開到的低桌、接血的洋瓷盆、燙毛的大鐵盆、開膛的架子、翻腸子洗腸子的鐵釬子等家伙什備當(dāng)齊全了,殺豬匠(屠夫)慮當(dāng)時間差不多了就說聲:“走,進圈拉豬?!鼻皝韼兔Φ拈T中小伙兒早已等在豬圈門口了,接下來就是緊張又費力氣的整整半天,拉豬、壓豬、抬豬、如水拔毛、上架開膛、挨家分肉......
臘月二十五,滿村子就飄散著濃濃的肉香,寡淡了一年的胃囊浸淫在幸福的氣味里,涎液翻滾。
臘月二十六,母親主內(nèi):由姐姐和一位門中嫂子協(xié)同著蒸年饃,年饃分饅頭、禮饃和包子三鐘。包子餡一般都用白蘿卜丁、豆腐丁和碎粉條末加蔥花,生活富裕點的人家還會摻些肉丁丁。年饃一蒸就是幾大籠,而且講究關(guān)了大門不允許外人進來,怕走了神氣饃也就蒸不好了,這是上輩人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那時我既想出去玩又牽心著熱乎乎香噴噴的大包子,就偷偷地遛出鉆進,老是惹怒母親責(zé)罵不迭。父親主外:懷揣半年的收成,背上背簍,兩三趟地往回買菜買肉,最后一次回來后朝我拍打他的衣兜兒,我馬上明白了那里裝著我惦念多日的鞭炮和二踢腳,搶到手里一看,是沉甸甸如文具盒般大小的五百響,極是欣喜若狂,一夜難眠,算計著分開五次放:三十晚和初一早各放一百頭,初五和初九也各放一百頭,其余的拆個零放。等計劃好了后,才突地想起給我買啥新衣裳沒有,于是叫著鬧著要買衣服,聲淚俱下。
第二天,我滿懷喜悅地跟隨父母進了縣城,這當(dāng)然是我一年一度最興奮的時刻了。一家人喜氣洋洋地一路談笑風(fēng)生,步行十幾里也不覺困乏。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出入于一家家商店之間,新奇又貪婪地瀏覽那五光十色、琳瑯滿目的貨架,這才知道縣城里原來是如此的繁華和精彩,不知那么多好東西都將被誰買了回去。然而每當(dāng)看到售貨員那可憎的階級臉,就感嘆還是自己的土窩好,左鄰右舍對門子人人是那么的厚道善良,可親可近。
買完了衣物,父母領(lǐng)我進館子,我這可是頭一回進館子。這是家回民飯店,專營羊肉泡饃,母親去上廁所,父親去開票,令我坐在那看包兒。我怯生生地東張西望,一時不見了家人就害怕了,便慌忙去尋父親。等母親回來后,服務(wù)員也端來了飯,吃完泡饃才發(fā)現(xiàn)包兒早沒了。父母急得直罵我比死人多口氣,我更是惶恐不堪,瓷怩白呆的不知所措。這時走過來一位老師傅問我父母包里裝些什么?父母一看有希望,便一一對上號后百般感激地從柜臺里領(lǐng)回了包兒?;丶衣飞细改溉杂嗯聪匕l(fā)誓:“今后再不帶你進城了!”我畢竟是個孩子,才發(fā)生不久的恐懼感又很快被熱烈的年氣驅(qū)得煙消云散了。
我們這些孩子的心,在除夕之前的幾天里,總感到日子過得非常地漫長,令人等得難挨又難受,饑腸轆轆卻又沒食欲,嗅覺和視覺貪婪地緊盯住母親腰間叮當(dāng)晃動的那串鑰匙,那是大板柜的鑰匙,柜里面存放著只有過年時才準動的花生糖果之類好吃的。然幾番嘗試未果,我們只好將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懸掛在房梁上的大籠子,那里邊全是禮饃和包子。等大人出門后,我們才敢搬來椅子架上凳子偷取包子跑到外面去吃,可一見小伙伴們卻又不忍很快吃完,就細嚼慢咽的賣弄著炫耀著。最終還是被母親知道了,一點數(shù)竟被我們消化去了一半,便指責(zé)我們貪心嘴饞不知羞,就挨個兒打我們手心。姐姐說是年氣到了沒食欲了,只想吃包子,并保證堅決改正,這才算息了父母的雷霆之怒。
臘月二十九村里的幾位先生開始為大家寫春聯(lián),我領(lǐng)命夾著父親裁好的紅紙去許文義家排隊。
總算挨到了大年三十,這天下午人們的心都處于一種無法言喻的興奮狀態(tài),遠遠地聽到給軍屬拜年的鑼鼓聲,大人們就開始洗擦門窗,貼春聯(lián),粘窗花,掛年畫,制作團圓飯,我跟著父親及堂兄在天黑前去西城拐角的墳地給列祖列宗燒紙錢,漸漸地就聽到鞭炮聲遠近地響起,一派熱烈、祥和、美滿除夕景象。
回到家,我也按捺不住沖動的情緒,取出大小炮仗等待著父親一聲令下的那一刻,好痛痛快快地釋放我對新年的狂熱激情。
隨著年齡的漸漸增長,人的精力完全投入到了日益繁忙的工作之中,生活的負擔(dān)也日漸地沉重,而衣食住行也在時代的進化中升級到奢侈的享受階層,于是,新年這個詞在我們的心中已失去誘惑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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